烟雨作诗

地平线下 71

清和润夏:

71


 


上海沦陷,一些人的雅兴一点不受影响。比如嫖,比如毒,比如赌。


很多高级会馆纷纷开设地下赌场,顺便兼着烟馆。大烟鬼们一管烟下去什么都说。


赌场里人声沸腾,牌桌上渴望金钱的一双双眼滴下血来,所有人在被剁手砍脚丢黄浦江之前都很信自己的运气。


一个清瘦高挑的影子站在地下赌场门外。几个彪形大汉一看是他,立刻恭恭敬敬打开门,鞠躬:“诚先生来了。”


瘦,高,西装革履,叼根未点的烟,地底下的上海新出现的“诚先生”。有个汪伪高官大哥,背靠日本人,穿行于浓郁稠密的混着哀嚎的大烟云雾。他是个谜,他左右逢源,他对谁都游刃有余,愣是在拥挤的地下势力里插一脚。风闻他和杜先生有关系。嘈嘈切切的私语传说着秘闻,诚先生身上有当年掐着上海脖子的杜先生的影子。“诚先生”三个字的意思就是金钱,金钱,金钱。“诚先生”身后还有一个人,从来不露面的人。这个人更是个传奇。


他手指缝里漏一丝财富,人间就下大雨。


 


一阵穿堂的清风鞭笞着乌烟瘴气,赌得急眼的人还能分出神智来吆喝一嗓子:“诚先生来了!”


明诚连连笑着打招呼:“玩好玩好,不用不用,快坐下!”


他走过赌场,一阵此起彼伏的问安,他摆手微笑,直到走到后门。又有保镖开门,明诚走进去,大马金刀坐进沙发,双腿交叠翘茶几上,半仰着下巴,眯起眼睛,薄薄的唇玩弄香烟。


门外又进来个人,矮胖肥肿满脸油,笑得倒是和气,身前身后都是保镖,几个粗壮汉子把斗室塞个满。


明诚懒得正眼看:“来了啊。讲讲傅宗耀作什么死。”


胖男人姓柯,是傅宗耀的助手,外号“大掌柜”。柯掌柜面皮被脂肪涨得紧迫,竟然还能让他笑出褶子:“傅市长只是要把自己的私人存款提出来。”


明诚突然大笑,禾禾禾半天:“我操傅宗耀也是倒霉,姓傅干嘛都是副的。”


柯掌柜噎一下,只是又笑:“虽然中汇银行是杜先生的,可我们傅市长不是也有投资么?股东没道理不能提自己的存款。”


明诚拿下香烟,终于看柯掌柜一眼。他睫毛太密,垂下来的时候让人觉得他还睁着眼,作蔑视的表情效果不理想:“哦呦。这个事儿咱们得捋一捋。从傅宗耀当年丧家犬一样躲青岛开始。”


柯掌柜身后有个人要动,被柯掌柜拦下来。


明诚当看不见:“傅宗耀站错队支持孙传芳对抗北伐,北伐胜利被蒋中正通缉,姓傅的躲青岛,投靠日本人,托人给蒋中正磕头才回上海,得了杜先生收留,在中国通商银行任总经理,是不是?”


柯掌柜没回。


“继续。杜先生自己私人的中汇银行刚成立,傅宗耀为了拍杜先生马屁投了一大笔钱。上海沦陷杜先生去香港避难傅宗耀说杜先生到头了,是不是?”


柯掌柜还是不说话。


“中汇银行遇到点问题,傅宗耀釜底抽薪要提钱,还是一次性提取。这是趁杜先生病要杜先生命啊。”


柯掌柜沉着脸:“我们来这里,是看你大哥的面子。你这一口一个傅宗耀姓傅的,也是好家教。你们兄弟被日本人捧得高,面子大,所以我不能说你们俩不要脸。既然如此,何苦难为我们傅先生?现在上海这个世道,无非为了活着。傅先生急用钱,要提自己的钱,哪个银行都没道理不放。都是投靠日本人的,你打算如何?”


明诚笑:“姓傅的见好就收缩着点。日本人还要拉拢杜先生,姓傅的想取而代之,也太不拿我们当流氓了。”


柯掌柜也笑:“我佩服诚先生一点,什么时候都敢‘单刀赴会’。”


他身边一个汉子立刻掏枪瞄明诚,没想到明诚跳起来踩着茶几一脚踢飞手枪,踢折他的骨头。保镖惨叫一声,所有人一起掏枪。


赌场里人声鼎沸,暗室里一阵枪响,没人在意,顶多是赌得倾家荡产的人赔命而已。


过一会儿暗室外面的赌场保镖听不到动静,恭敬地开门。无论是谁活着,他们都保持中立。诚先生把香烟塞进嘴里,拿着手绢蹭西服上的血渍,很不高兴。


“对付你们这帮杂碎,我一个人也就够了。”


诚先生看看两个木鸡一样的保镖:“通知你们赌场的负责人,把里面打扫打扫,脏死了。”


 


诚先生出了赌场潇洒一倒车,飚了出去。


他着急回家做饭。


 


明楼在办公室里练字,补功课。昨天晚上梦见林先生拿拐棍敲他,问他最近是不是读书松懈了。第二天右手果然又痛又麻,似乎也是明诚压的。明诚喜欢矮枕头,最近发现明楼的胳膊高度正好。


明楼写着字,等明诚做完饭过来接他。他这几天加官,入选财政专门委员会委员,很得日本人赏识。不过他心情愉悦,因此没觉得多恶心。计算日子大姐的船应该到港,到港大姐会拍一封电报。


 


明诚急匆匆推门进来,明楼看他一眼:“午饭好了?”


明诚关上门低声道:“大哥,塞尔维亚的樱到港。”


明楼捏着钢笔,一笔一划写着。


明诚安静地等待。


“清除。”


“是。”


“傅宗耀的人按您的计划解决掉了。”


“非常好。”明楼当然信赖明诚强悍的执行力。他从不担心。


所以他问:“晚上吃什么?”


“……午饭还没吃,先生。”


 


梁仲春在跟人比划,形容一个妓女的长相:“大鼻孔大牙缝,满脸画的,一左一右两条眉毛,一上一下两条嘴唇。”


电讯处的人送来电讯,梁仲春一看,立刻头大,怎么又死一个!


汪政府风水不好还是姓汪的妨人啊?


十月份死了二十多个,进入十一月份还是有人被暗杀。七十六号压力很大,天天被日本人骂被汪主席骂,干脆乱抓人。处决名单丁副主任李秘书长都通过,偏偏这个明楼打回,不同意,还把梁组长叫去骂一顿:“十四岁的卖花姑娘都是抗日分子,你在讽刺新政府?”


对面看梁组长脸色难看,知趣闭嘴。梁仲春不知道怎么往上汇报,新政府的一个啥啥人又被杀了……梁仲春以前也是军统,他知道军统这么做的目的。人心惶惶,干活的人都跑掉,新政府就是光杆司令了。


梁仲春认命,他刚嘲笑过明诚死认钱,他这也得加紧攒钱,跑路保命的时候用得上。


 


晚上回家,吃完晚饭明楼奔回书房,明诚翻个白眼,出息,又没让你洗碗。明楼在书房等半天外面没动静,他出来,看到明诚站在客厅画画。


专注的神情一直未变,还是那时用菜板子夹画纸坐在厨房画画的小少年模样。


画有个大致轮廓。树林小溪木屋,恬静安逸。技法或许有问题,但画面却美好得像个梦。


明楼站着看半天,一时没忍住:“空间层次感虚了点。”


明诚想拿笔在他脸上涂。


“我就追求这种虚幻感,这叫中西结合。”


“不谦虚。”


“我要那么谦虚干嘛?”


“你画我就挺好。”


明诚转脸怒视。


“好吧好吧。其实这里你可以……”


客厅电话铃响,明诚去接电话:“不要乱改我的画!”


明楼挠挠脸。


明诚瞪着明楼,让他乱动试试,一边接了电话:“嗯,是你。这么晚了什么事。能说,先生不在。又怎么回事?那一船不是放进来了?你他妈太贪了吧?四成利。没得商量,屁话!除了打点我你还打点谁!”


明楼终于没忍住,拿起画笔涂了两笔。明诚犀利的目光使劲往他身上戳,嘴里跟梁仲春打哈哈:“当然有风险,先生知道得扒了我的皮!”


明楼差点笑出声。


 


也行吧,起码在外人眼里,我在明家,还是说了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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